什麼是歷史假名遣

現代日語的規範化其實歷史並不長久，基本上是二戰後固定下來的。儘管日語現在的「言文一致」程度可能還是不高，但相對過去已經簡化了不少。二戰後，盟軍控制下的日本啓動了語言文字改革，其中最爲人所知的是1946年的「當用漢字表」。在美國人的監督下，日本新政府提出的當用漢字規定了漢字的使用範圍，扶正了略字（新字體）的地位，並允許對生僻字同音替換，還制定了漢字假名混同書寫的原則。雖後來又有多次修補改正，但基調不變。

同樣在1946年，日本國語審議會還對假名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即「現代假名遣」。相比漢字改革，假名遣改革纔是更根本的改革。「假名遣」的意思是假名的使用方法，用更普通的語言學術語來說就是正字法（Orthography），一套語音到文字的轉寫規範。

對不同語言來說，有的語言有官方制定的標準正字法（如德語），而有的語言只有通行的規範（如英語）。經過了標準正字法改革的語言，一般傾向較低的正字法深度（書寫形式中單個字母和音位一一對應的偏離程度）。較低的正字法深度會讓拼讀和書寫都比較容易（但不一定會讓辨認更加容易）。例如德語的字母a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讀/a/這個音位，而英語的a則有不規律的好幾種讀法。經過了現代假名遣改革，日文假名的正字法深度降低了一些，但還是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一一對應。

到底什麼是歷史假名遣（日語：歷史的假名遣ひ^{れきしてきかなづかひ}）？一言以蔽之，就是1946年日文正字法改革之前，從平安時代自然延續的假名書寫規範。歷史假名遣相比現代假名遣有大量的同音假名，其中蘊含了歷史語音流變。如果對歷史音韻學有興趣，那麼必須瞭解歷史假名遣。

歷史假名遣的變化規律

從現代假名遣直接倒推歷史假名遣是不可能的，原因是現代假名遣合併了大量標準日語中已經變得同音的假名。本節介紹現代假名遣和歷史假名遣的差異，涉及到日語的歷史音韻變化，並通過中古漢語（廣韻）的音韻來推理漢字音歷史假名遣的變化規律。

「ゐ」和「ゑ」

大概很多人跟我一樣，最早接觸到歷史假名遣大概是因爲「ゐ」「ゑ」這兩個假名。這兩個假名是五十音圖わ行的い段和え段對應的假名。現代假名遣中「ゐ」「ゑ」已經分別合併到了「い」「え」。

例如：

• 和語詞「居る」歷史假名遣作「ゐる」。廣韻止攝合口呼的漢字音是「ゐ」，如「威」「胃」「維」等。
• 和語詞「聲」歷史假名遣作「こゑ」。漢語詞「自衛」作「じゑい」，「智慧」作「ちゑ」，「圓 」作「ゑん」。

有一點不太明確的是止攝合口呼わ段之外（非零聲母）的字，如「水」「類」，有些辭典歷史假名遣寫作「すい」「るい」，有些辭典寫作「すゐ」「るゐ」。鑑於零聲母寫作「ゐ」，我傾向於後者。不過這兩者是同一個音位，沒有對立區分。

除此之外，わ行う段的假名也是可能存在的，但是由於在歷史文獻中過於罕見，Unicode也沒有收錄。有一篇個人研究詳細探討了這個問題。

あ行變化

除了「ゐ」和「ゑ」兩個已經合併廢除的假名，あ行「い」「う」「え」「お」也分別合併了は行和わ行對應段的假名。

其中現代假名遣的「い」可能來自「い」「ゐ」「ひ」，「う」可能來自「う」「ふ」，「え」可能來自「え」「ゑ」「へ」，「お」可能來自「お」「を」「ほ」（甚至有「ふ」，例如「倒れる」作「たふれる」）。

除了前面說到的「ゐ」「ゑ」，合併的は行假名「ひ」「へ」「ほ」都是基本上都是和語詞，「ふ」有些是漢語入聲字，之後會提到。

か行合拗音

現代假名遣的「か」「が」有部分漢語詞歷史假名遣寫作「くわ」「ぐわ」。這個假名被稱爲合拗音。歷史假名遣寫作合拗音的字的漢音嚴格對應了廣韻聲母牙音（見溪羣疑組）的合口呼，例如「化」作「くわ」，「外」作「ぐわい」，「月」作「ぐわつ」，「願」作「ぐわん」。

「くわ」這個歷史假名遣目前還殘存在一些專有名詞的拉丁字母轉寫上，例如「Hongwanji（本願寺）」。

四つ假名

「四つ假名」特指「じ」「ぢ」「ず」「づ」這四個濁音假名。根據考證，「じ」與「ぢ」、「ず」與「づ」從鎌倉時代（13世紀）開始有混淆的趨勢，主要是伴隨着「ち」「つ」的塞擦音化，從/ti/、/tu/變成了/ʨi/、/ʦu/。之後本身「じ」與「ず」是濁擦音，「ぢ」與「づ」是濁塞擦音，到了江戶時代共通音徹底混淆了兩類。

根據戰後昭和時代的方言調查，當時日本還有可以區分四類的方言，也有可以區分其中三類的，大多集中在九州與四國地區。同時，還有把這四個假名完全混同到一類的方言，以東北和北海道爲主。

現代假名遣改革根據關東、關西音，廢除了「ぢ」與「づ」。除了連濁和專有名詞外，一律合併進「じ」與「ず」。

は行轉呼

は行轉呼指的是は行假名的輔音弱化，變成了對應的あ行或わ行假名。根據研究は行轉呼的發生相當早，可能從平安時代就開始了。

は行假名在非詞首時經歷了從は行到わ行再到あ行的兩次變化，例如：「上」「うへ」->「うゑ」->「うえ」、「顏」「かほ」->「かを」->「かお」。現代假名遣原型爲「-う」的動詞在歷史假名遣中全部爲「-ふ」，例如：「買ふ」、「吸ふ」、「遣ふ」。

は行假名在詞首的讀音也經歷了從/p/到/ɸ/再到/h/的變化。有一個證據是江戶時代歐洲人來日本貿易時留下的文字和繪製的地圖。下面這個地圖上「萩」寫作「Faghi」，「甲斐」寫作「Kafi」，「播磨」寫作「Farima」，而「播磨灘」寫作「Harima Nada」，可謂十分生動地記錄了語音流變。

「-ふ」入聲

漢語詞詞尾的「ふ」變成「う」也屬於は行轉呼的一部分。

如果對粵語、朝鮮語或者中古漢語熟悉，那麼很容易知道日語保留了完整的-k和-t韻尾的入聲字。而-p的入聲字在日語中就沒有那麼明顯了，原因是大部分-p入聲字變成了-u長音，少數跟-t相混（如「立」讀「りつ」，但「建立」讀「こんりゅう」）。這些-p入聲字只有偶爾在連促的時候纔會出現，例如「合體」讀「がったい」，「十分」讀「じっぷん」（也有「じゅうぶん」，但是意思不一樣），「入聲」讀「にっしょう」。

-p入聲字在歷史假名遣中非常清晰明瞭，一律以「-ふ」結尾。例子在後面的長音列表中舉出。

長音變化表

好了，終於到了現代假名遣長音的部分，這是歷史假名遣最複雜的部分。原因是現代假名遣幾乎每個-う的長音都合併了好幾個不同的來源（-uu除外，如「空^くう」、「風^ふう」）。我把這些不同分爲三大類，分別是現代假名遣結尾爲-ou、-yuu和-you的三類。每個大類下面根據來源再分爲若干小類。

需要注意的是，現代假名遣引入了較小的字母，如「きゅ」，表示一個合併一個音拍的拗音。而在歷史假名遣中，每個音素都是一個正常大小的假名，並非固定一個音拍，如「きやう」。至於平安時代的日語到底怎麼分音拍，這個問題我並不瞭解，也許可以通過古代的俳句來推斷。此外，促音的表示也不用小字，而是普通的「つ」。

-ou

現代假名遣所有非拗音的長音字一律以-ou結尾，而在歷史假名遣中可以分爲四類。這四類的韻尾分別爲u和fu，主元音分別爲a和o。

以下的表格列出了所有的組合，空白的格子表示沒有來自漢語的音，括號表示沒有常用的漢字。對於有濁音的組合我在每個格子的第二行列出了濁音。注意沒有列出半濁音，因爲只有連濁纔會產生半濁音。

-au的來源在廣韻中有兩類（如無特別說明都以漢音爲準），部分是效攝一二等字，部分是宕攝一等字。-ou大多是東韻一等字和登韻一等字。-afu來自咸攝一二等入聲字。-ofu字特別少，基本上是咸攝業和乏韻。

-yuu

現代假名遣的-yuu拗音在歷史假名遣中分三類：-iu、-yuu和-ifu。其中-iu基本上都是流攝三等字，-yuu則對應了東韻三等字，兩者非常容易從現代漢語區分。-ifu對應了深攝入聲字。

按照字面讀，-iu和-yuu貌似很難區分。但如果非要構擬不可，可以參考越南語ui和uy，從音節內主元音和韻尾的長短不同來區別。

-you

現代假名遣-you的來源有四類：-yau、-you、-eu、-efu。-yau和-you來源都是-ng陽聲韻字。大致對應應該是-yau（吳音）來自全部梗攝和宕攝三等。-you來自部分通攝鍾韻三等和曾攝三等。-eu對應比較明確，基本上是效攝三四等和部分二等字。-efu則來自大部分咸攝三四等入聲字。

在-ng韻尾對應的日語長音中，梗攝三四等的吳音和漢音的差別是最明顯的，而且很多字的吳音和漢音都常用。一般吳音是-yau（如「平^びやう等」），而漢音是-ei（如「平^へい和」）。

以上就是全部的歷史假名遣。

關於「-む」

由於歷史假名遣並沒有惟一的標準，有些時候會看到不同的辭典、文獻使用不同的標記。前面提到的「水」記爲「すい」或「るい」就是一個例子。

另一個常見的不同之處是有些文獻有「-む」表示撥音（現代假名遣一律爲「ん」）。例如「三」記爲「さむ」，對應了中古漢語的-m韻尾。這種記法主要來自江湖時代本居宣長的「字音假字用格」，有些辭典承襲了下來，如《漢字源》。

現代假名遣的問題

現代假名遣改革是一次重要的嘗試，其思想根源來自於二十世紀上半葉遍佈全世界的文字改革風潮。這次席捲世界的文字改革的基本理念是簡單化、表音化，目標是簡化正字法以及達到言文一致。

經過此次改革，單個假名確實更加易讀了。但由於漢字沉重的歷史包袱，抑或稱之爲豐富的文化積澱，日文仍然是世界上最難讀的書面語——不僅是對於外語學習者，也是對於日語母語者。甚至對「文字轉語音（TTS）」算法來說，日文都是當之無愧是最難攻克的高地。在無法廢除漢字的前提下，改革假名並不能讓日語更加容易學。無論是日本小學生還是學習日語的外國人，掌握歷史假名遣的拼讀本來就不算困難。現代假名遣改革對於「簡化日文」這個目標來說可謂杯水車薪。

即便有了現代假名遣，日文假名也還沒有達到一字一音：

• 語法助詞的「は」、「へ」、「を」被保留，發音與假名本身卻不同。
• 「ぢ」和「づ」並未完全廢除，在連濁時會保留詞素。
• 長音依然不直觀，有三種表示方式，分別是長音符號「ー」、「-う」或「-い」結尾，及重複假名。三者的發音沒有區別，但書寫卻不同。例如：
  • オークション、イーユー
  • 往々^おうおう、「映畫」^えいが
  • 大阪^おおさか、ええ
• 「-おう」在詞尾也不一定表示長音，動詞如「争う^あらそう」非長音。

在沒有帶來太多便捷的同時，現代假名遣卻一定程度上割裂了歷史和傳統。沒有歷史假名遣的知識，閱讀近代文獻難度驟增。由於大規模合併了同音假名，純假名書寫的文字非但沒有變得易讀，反而更加難讀了，於是讀者不得不更加依賴漢字。二戰後的改革限制漢字使用和現代假名遣本身就有相互矛盾之處。對於日文學習者（包括母語者），文語活用的掌握難度也增加，最後還是不得不學習歷史假名遣的知識。現代假名遣完全契合現代關東音，因此失去了兼容其他方言的能力，使得日語方言加速消失。

如何讀歷史假名遣

首先，歷史假名遣就是古代日語嗎？答案是否定的。歷史假名遣僅僅是古代延續至今的一種書寫規範，而書寫內容完全不比拘泥於古代，包括了語法、詞彙。參照沒有經歷過正字法改革的英語，用傳承下來的規範書寫現代英語沒有任何問題。

其次，歷史假名遣是日本具體某個時代的發音嗎？答案也是否定的。歷史假名遣不是某個時刻誕生的，而是自然傳承的隱式規範。只能說歷史假名遣反映了許多平安時代的語音特徵，但這不意味着按照字面讀出來就是平安時代的發音。同樣拿英語舉例：大部分英語單詞中的元音字母是基於15世紀元音大推移之前的發音指派的。例如「make」現代英語讀作/meɪk/，但並不能斷定按字母讀作/maːke/就是中古英語的實際發音。日常英語的大量詞彙都是15世紀之後纔被造出來或從其他語言進入英語的，所以更加不能簡單按元音大推移之前的字母發音倒推。當然，作爲一種小團體的興趣愛好，按照歷史假名遣字面發音也未嘗不可。

另外，歷史假名遣在歷史上是一直變化的，就像日語漢字音一樣有多個層次，而不是統一的標準。雖然鎌倉時代和江戶時代分別有過「定家假名遣」和「契沖假名遣」的正規化嘗試，但這和現代假名遣的強制性改革不同。

因此，歷史假名遣的讀法應該和現代假名遣一樣，即按照實際發音來讀。1946年的日本只是進行了正字法改革，而不是「語音改革」。

如何查詢歷史假名遣

如果是查詢漢字音，那麼首推「漢字古今中外讀音查詢」應用。在這裏不僅可以查到每個漢字的日語吳音、漢音、唐音、慣用音的歷史假名遣，還能查詢朝鮮語、越南語、普通話、粵語、閩南語的讀音。

如果要查和語詞，以及不同釋義，那麼可以使用「Weblio国語辞典」。每個條目的假名後有小字，如果跟現代假名遣不一致，會標註其歷史假名遣。

如何用歷史假名遣輸入漢字

既然現代假名遣有這麼多問題，那麼我們該如何輸入歷史假名遣呢？

好在有佛振的中州韻輸入法，Biopolyhedron貢獻了基於中州韻平臺的日語歷史假名遣輸入法。此處是我的復刻版。中州韻的輸入方案安裝方法還有一些複雜，需要一些技術知識，具體請自行查閱文檔。這裏是一個配置文件的例子。

下面是輸入「kou efu」效果：

區分「しう」與「しゆう」：

支持基本的自動補全：

爲了保持音拍，Biopolyhedron的方案輸出的合拗音用了「くゎ」，促音也用了小「っ」。不過真正的歷史假名遣是沒有小字母的。

注意，這只是一個玩具，並不能代替一般的日語輸入法。主要原因是詞庫很小，且沒有和語訓讀的轉換。通過它你只能輸入假名以及通過漢字音輸入漢字，而且基本以單字爲主，還沒有字頻、詞頻。當然，如果有需要，我還可以從其他地方拿數據來豐富它，讓它真正變得可用。

總結

本文介紹了歷史假名遣的概念和一些主要的變化規律，其中變化規律的介紹集中在漢語詞的漢音上。和語詞的歷史假名遣的規律更加不規整，本文涉及較少。如有興趣，可以繼續參閱「正かなづかひ早分り」這篇文章。

參考資料

• 文化廳内閣告示・内閣訓令現代仮名遣い
• 維基百科「現代仮名遣い」
• Biopolyhedron歷史的假名遣學習筆記
• 正かなづかひ早分り
• 入声P音音便に見る音変化
• 韻典網

鳴謝

• Maigo
• Biopolyhedron
• 田應濤

上次修改時間 202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