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the Vo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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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漫遊:松島與北陸

三月下旬,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病毒似乎正在迅速擴散,而日本卻神秘地有效控制了爆發。儘管不確定性讓金融市場激烈動盪,但日本彷彿可以置身事外。此時緊急狀態還未頒佈,日本也未封鎖任何城市,交通一切正常,澀谷附近大街上人也並不算少。我決定還是按計劃出門了,此後一直到六月中,我都沒有再怎麼出門。

藉助一次三連休的機會,我先從成田機場出發,造訪了仙臺附近的松島,而後直奔大阪,又繞行北陸,在福井、高岡、富山等地停留,最後乘坐北陸新幹線回到東京。

BYVTrips

第一天:松島和鹽竈

這次是第一次去成田機場坐全日空的國內線航班,爲了早到一些以便於逛機場,我決定坐京成電鐵的收費特急。日暮里車站人很少,車上人更少,只有不到兩成。即便如此,京成電鐵並沒有減少火車的班次。到機場以後,往日熙熙攘攘的火車連接入口門可羅雀。畢竟成田機場大部分都是國際航班,國內航班多在羽田機場,而現在國際旅行受到的衝擊要遠遠大於日本國內。

由於大風,起飛前看到說飛機有返航的可能性,心中尚有些忐忑。不過我乘坐的螺旋槳小飛機在劇烈顛簸中還是順利抵達了仙臺。我在仙臺機場順便直接吃了午飯,坐11:40分直達松島的長途汽車。車程約一小時,只坐了4個乘客,途中還有兩人下車了。到松島以後我卻發現這裏的遊客比我預想的要多,停車場停滿了私家車,觀光中心旁邊的魚市場門前還排起了長隊。四處走了走又發現不對,因爲見到許多引導遊客的工作人員,根據我的經驗在日本安排這麼多人手一般都是爲了應對超大客流的。畢竟松島是「日本三景」之一,而且這一天還是春分日假期,可以想像過去這樣的日子松島會有多麼的熱鬧。由於攬客的人店家和遊客服務人員相對於遊客過多,我走到哪裏都有店員主動招攬,不勝其煩。這種感覺我在日本從來沒有過的,誇張地說反倒是有點像在埃及了。我在松島的海邊走了走,看了看臺灣援助重建的福浦橋,順便在碼頭買了一張幾個小時以後去鹽竈的觀光船票。

接下來,我前往松島海岸最著名的勝地瑞巖寺。瑞巖寺隸屬於臨濟宗,是一座禪寺,伽藍佈置和殿內佈置皆具禪義。寺周圍有很多石窟,其中有不少石頭雕刻的佛像,這樣的石窟在日本並不常見。

瑞巖寺石窟

瑞巖寺可以參觀的部分主要是其「方丈」,即主佛殿。方丈是一個大殿,裏面有多個房間,由紙質門隔成一個個房間,地板上都鋪了草疊(畳み)。方丈最中央是供奉佛龕的房間,其餘每個房間的紙門上都畫了不同風格的畫,有的是金箔日本畫,有的是中國工筆畫,其中有一幅「周文王狩獵圖」。這樣的圖景出現在佛殿內我多少還是有些困惑的,難道日本佛教不講究不殺生的戒律嗎?屋子四周有幾個枯山水庭園,枯山水是日本禪宗最具特色的藝術。禪宗講求頓悟,觀看枯山水讓人感到平靜忘我,甚至據說iPhone都是在看枯山水庭院的時候被頓悟出來的(來源)。

瑞巖寺

這不是我第一次參觀日本寺院裏名爲「方丈」的建築,以前一直有疑問,這次終於研究了一下這個詞語的源流。方丈一詞在中文現今意義主要是寺院之長,本應稱「住持」。但是所有的寺院都可以有住持,只有較大規模的寺院的住持纔有資格稱爲方丈,所以方丈是一個尊稱。在日本,方丈更多所指的是一棟建築,多爲主堂大殿。其實這兩種用法都是經過輾轉的引申義,其本義是「一丈見方」,指狹小的空間。該詞本出自《維摩詰所說經》,其中提到維摩詰居士(Vimalakīrti)神通廣大,他的狹小居所「方丈之室」大而能容「高廣之座、諸天、龍王、神鬼宮殿」,是謂不可思議。唐代詩人王維,字摩詰,乃取自維摩詰。起初「方丈」專指維摩詰的方丈之室,後引申爲貌似狹小但內有乾坤之地,即大和尚的居所。在中國,「方丈」由指住持的居所轉爲指住持本人。而在日本,「方丈」則一般轉爲指主要佛殿,不過後來再次受中國宋元影響,日本某些宗派裏「方丈」也指住持本人。

瑞巖寺方丈附近是圓通院,這裏有一個以西洋藝術風格裝飾的三慧殿。這個佛殿是1645年仙臺大名伊達光宗爲其早夭之子修建的靈堂。三慧殿的內飾來自於歐洲,是伊達正宗的家臣支倉常長出使歐洲帶回來的。內部有各種西洋裝飾,包括十字架、撲克牌的紅心、黑桃、梅花、方塊。支倉常長的故事十分傳奇,他帶領使團橫渡太平洋,經由墨西哥再橫渡大西洋,覲見西班牙國王。期間他受洗稱爲天主徒,甚至還去羅馬見了教皇。本來試圖與西班牙建立外交關係,七年後回到日本卻發現日本已經進入了鎖國時代,還開始迫害天主教徒。儘管外交上一無所獲,他卻以Faxikura(支倉はせくら)爲名被西班牙、法國和梵蒂岡記錄。日本戰國時代末期正好趕上歐洲人探索世界的高峯,有不少和西方偶遇的故事,日本十分重視保存這方面的古蹟,上次我在伊東的東海館看到的三浦按針就是另一個例子(日本漫遊:甲斐與伊豆)。

離開瑞巖寺後,走路十幾分鐘回到海邊,穿過連接的木橋去了雄島,島上有石刻與寺院遺蹟。

雄島

時間差不多到了下午三點,我要坐觀光船遊覽松島海灣了。去碼頭的時候途徑一個叫做松島離宮的工地,以爲跟皇室有關,實際上是一個在建的新觀光場所。我乘坐的觀光船從松島出發,目的地是鹽竈,船在途中會經過數量衆多小島,島上都長滿了松樹。

雄島

實話說作爲「日本三景」之一,海上的風景並沒有讓我覺得十分特別,海上看島還是莫過於越南下龍灣。至此,江戶時代評選出的日本三景——松島、天橋立、安藝宮島,我已經全部看過。

五十分鐘的海上觀光結束,船到了目的地鹽竈,此地的主要看點是陸奧國一之宮鹽竈神社。「鹽竈」這個地名一般會被寫作「塩釜」,譬如火車站、港口的名稱。其中「塩」是「鹽」的日本簡化字(新字體),「釜」則是與「竈」意義相近的同音字替換(かま)。「釜」和「竈」的意義並不相同,不是日文新舊字體的關係,所以當地正式場合還是堅持使用「塩竈」,如政府網站就寫明了「塩竈市」。作爲陸奧國最重要的神社,鹽竈神社連「鹽」也堅持使用正字。另外,「竈」也有日文類推簡化字(擴張新字體)寫法「竃」,但是並不常用。從港口走到鹽竈神社要二十多分鐘,神社在一座小山上,我從東邊的「裏參道」進入,從西南的「表參道」離開。神社祭祀的主神是鹽土老翁,是日本的海神之一,保佑航海安全,還是製鹽業的神。據說櫻花季這裏很漂亮,但是我來得早了幾個星期,並沒有看到大片盛開的櫻花。

鹽竈

看完鹽竈神社,我走回本鹽釜火車站,乘坐仙石線前去仙臺轉車,然後回仙臺機場。本來我也可以從另一個站鹽釜坐東北本線的,但是下午的風太大,連東北本線火車都停止運行了。仙臺機場人不多,但也並不是特別稀少,大部分國內航線還是在運行的。機場大樓內還有一個小型的航空博物館,主要是面向小孩子,但是也有歷史資料可以翻看。

吃了點冷蕎麥麵作爲晚飯,繼續飛往大阪。這兩段機票我是用美聯航的里程兌換的,從東京成田飛往大阪伊丹,我硬是找了一個在仙臺轉機並且停留9小時的票,這樣一共纔需要5000點里程(估值70美元),且無其他稅費。到大阪伊丹機場以後,直接坐上大阪單軌,全程直達門真市,晚上住在這裏。

第二天:京都御所、相國寺與敦賀

清晨起來,在房間內吃了前一天晚上買好的早餐。日本的很多商務賓館房間內都有微波爐和冰箱,十分便利。出門坐上京阪電車,第一站是石清水八幡宮。京阪車站一旁就有登山索道,上山只要三分鐘。石清水八幡宮曾經是典型的「神佛合一」式寺社,明治維新「神佛分離令」之後,這裏的許多佛教建築被毀。從神社的表參道下山,路途中有些寺院的遺蹟窺見當年盛況。山下是石清水八幡宮的頓宮。

石清水八幡宮

之後繼續坐京阪電車一站到淀,車站外不遠處有淀城遺址。淀城建於江戶時代,乃扼守桂川和宇治川匯合的要衝之地。淀城現在只剩下了一些石垣,城內還有一塊稱爲「唐人雁木蹟」的展示牌,相傳爲朝鮮通信使登船處。這裏的「唐人」指的是朝鮮人。

說到「唐人」這個概念,不要望文生義。日本人並不單單把中國人叫「唐人からびと」,而所謂「唐物からもの」也不一定來自中國。唐から這個概念泛指大陸,包括朝鮮半島。「唐」這個漢字訓讀「から」很可能是朝鮮半島古國「加羅」。加羅又名伽倻,位於朝鮮半島東南部,跟日本歷史關係十分複雜(參見任那日本府),一直是日本和韓國爭議的焦點。

除此之外,「唐人街」一詞我也一直覺得很奇怪,因爲唐以後幾乎沒有中國人會以「唐人」自稱,這與「漢人」不同。反而是歷史上日本人會把來自(包括朝鮮半島的)中國大陸的人稱爲「唐人」,例如長崎有歷史悠久的「唐人屋敷」。我因此猜想「唐人街」一詞也是外名(Exonym),畢竟在世界各地「唐人街」,當地華人稱「中國城」、「華埠」更加常見。

看完淀城遺址,我回到車站坐上京阪電車直奔京都神宮丸太町,從那裏走路十分鐘到京都御所。去京都御所之前,我在路上碰到了「日本基督教團洛陽教會」。此洛陽乃是左京(京都東部)的別號,借用「東都洛陽」之名。右京(京都西部)也被稱爲「長安」,但是平安京自從建成右京就因爲排水問題而衰敗了,主要發展集中在左京。一直到今天,京都還是以左京爲中心,所以「洛陽」有時候也代指整個京都,目前在京都有「洛巴士」、「洛樂號列車」云云。

日本基督教團洛陽教會

教會旁邊又遇到了特別公開的「新島襄舊邸」,是同志社大學的創辦人新島襄的故居。之後順便又去了附近免費參觀的京都市歷史資料館,只是內容乏善可陳,看了一眼就離開了。

雖然來過京都好幾次了,但這是我第一次踏入京都御苑。京都御苑是曾經的皇宮,現在大部分都是公園和空地,有京都御所、仙洞御所和京都迎賓館三個地方可以參觀。後兩者需要預約,我就只參觀了京都御所。京都御所自從日本南北朝時期一直到遷都東京前都是皇宮,目前還是由宮內廳管理。歷史上京都御所被燒毀過多次,但是每次都精心依據原貌重建,所以京都御所還保留了日本平安時代建築的某些特色。京都御所內每個建築都有獨一無二的歷史,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建築是紫宸殿和迴廊。紫宸殿是京都御所內最大的宮殿,正前方的廣場鋪滿石子,四周紅色的迴廊風格與日本現存大多江戶時代的宮殿迥然不同,倒是有大阪四天王寺和奈良法隆寺迴廊的影子。

紫宸殿迴廊

離開京都御苑從北門出去,路上正好遇到了滿開的櫻花,聚集了很多人。

京都御苑櫻花

北門外是相國寺,禪宗系臨濟宗的一座大寺,爲室町幕府足利義滿將軍所建。相國寺是臨濟宗下一大派別,京都的金閣寺、銀閣寺都屬於相國寺的「山外塔頭」。相國寺裏的承天閣美術館很有名,展出了不少和中國歷史交流的文物。

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有三件:

第一件是「明永樂帝敕書」,也就是明成祖朱棣冊封足利義滿爲「日本國王」的正式文書。其中寫到:

「爾國王源道義,忠賢樂善,上能敬順天道,恭事朝廷,下能祛除寇盜,肅清海邦。王之誠心惟天知之,惟朕知之。」

源道義是足利義滿向明朝請求冊封時使用的名字,之前他還曾經兩次以「源義滿」爲名請求過冊封,但是遭到拒絕。足利義滿向明朝稱臣一事出於通商交往的利益考量,主要是福岡商人推動的。這種對外稱臣的行徑十分容易引起效忠天皇的大名武士的不滿,即便是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也要面對巨大的阻力。中國歷代王朝也從來不承認日本有「天皇」,所以只冊封「日本國王」。由於這層微妙的政治氣氛,在1402年京都金閣寺的冊封大典上,面見大明來使的出席者全部都是足利義滿的心腹,沒有任何皇族、公卿和其他武士,完全是爲了保持低調。總而言之,能在這裏看到敕書的原件我真的十分驚喜。

第二件有意思的文物是蘭溪道隆的墨寶「宋元」二字。蘭溪道隆是南宋末年渡來日本的臨濟宗高僧,爲鎌倉建長寺開山祖師。蘭溪道隆在日本28年後的1274年,忽必烈的元軍從高麗入侵日本,蘭溪道隆被誣陷通敵而流放到各地,其中一個流放地就是伊豆修禪寺(日本漫遊:甲斐與伊豆)。後來他被召回之後,寫下「宋元」,以禪宗的敘事方式一語道破王朝更迭的無常。

第三件我喜歡的展品是中國畫家李奇凡的五百羅漢圖,代表開封的大相國寺贈送京都的相國寺,畫作大氣又工整。相國寺法堂非常雄偉(但可惜又是因爲防病毒而臨時不能參觀),看着屹立數百年的佛殿,再想到開封大相國寺的曾經滄海,不但毀於明崇禎年黃河氾濫,而且殘留的文物又被馮玉祥全部砸毀,真是唏噓不已。

相國寺

離開大相國寺後坐地鐵烏丸線到京都火車站,買了特急車票前往敦賀。等車的時候,我隨意找了一個看起來人不多的地方喫飯。這個飲食店叫做「九十九」,訓讀爲「つくも」。日語的一大有趣之處就是這樣的熟字訓,按照整個詞語,而不是每個字訓讀。每個熟字訓背後都有其緣由,有些還是有趣的歷史故事,跟中文裏的成語有相似之處。つくも的另一個寫法是「付喪」,大意是東西放置百年會成精,差一年就是九十九,不過它真正的辭源有待考證。

京都到金澤的特急列車雷鳥號經由琵琶湖岸的湖西線,再合流到北陸本線,只需要一個小時就能到福井縣敦賀。

敦賀有越前國一之宮「氣比神宮」,雖然現在大部分是二戰後在廢墟上重建的,但是早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時代這裏就存在了,不過也不能排除後來附會的可能。氣比神宮被稱作北陸道總鎮守。和日本的佛教寺院不同,神社的結構一般來說較簡單,而且歷史以語焉不詳的傳說爲主,難以領會其奧祕。

參拜完神宮,步行到不遠的敦賀市立博物館。博物館雖然是所謂的市中心,還有一條路邊有頂棚的商店街,卻人煙稀少。日本除了幾個大都市以外,各個小城鎮都呈現出這種荒涼的景色。然而在荒涼的街景之間,卻還有一些當地小店堅持經營,真的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維持的。敦賀博物館曾經是明治時代創立的大和田銀行的總部。日本那個時代銀行的建築風格都是西洋古典風格。博物館內展出了敦賀市的歷史展品,主要集中在明治維新以後的時代。

敦賀市立博物館

之後繼續去看了海邊的敦賀港驛舍,曾經的鐵路線可以延伸到海邊,有個車站。車站是純木構的,保存還十分完好,而且改造成了可以免費參觀的鐵路博物館。

敦賀港驛舍

博物館內容十分有趣,尤其是特別展出了昭和時代早期的跨海線路。從敦賀港出發,可以直達俄羅斯的浦鹽斯德ウラジオストク(Vladivostok),接續西伯利亞大鐵路。展出品有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聯的廣告,上面寫着從只需要12天就可以到達歐洲,遠比當時的遠洋輪船要快。另外還有可以從東京直達北朝鮮的火車,甚至有「朝鮮滿洲北支那周遊券」這樣的優惠套票,由此可見日本鐵路的各種周遊券歷史已久。

滿洲鐵道

靠近舊驛舍的海邊還有另一個名爲「人道之港」的博物館,不巧也因爲防疫而臨時關門了。大概的內容是介紹二戰時期猶太人從俄羅斯逃到日本,大日本帝國駐立陶宛領事杉原千畝爲數千人發了簽證的故事,跟中國駐奧地利領事何鳳山有相似之處。如果有緣再來敦賀,再進去看看吧。敦賀海港旁邊還有另一個引人注目的建築,是被改造成餐廳和紀念品商店的「赤煉瓦倉庫」。我在橫濱、函館、舞鶴都看過類似的地方,敦賀的這個略嫌狹小了。

天色已晚,附近沒有公共汽車,我只好步行半個小時走回敦賀火車站。從敦賀繼續坐北陸本線到了越前武生,之後換上了福井鐵道的福武線路面電車。等車期間順便在平和堂超市買了喫的,價格相對東京真是便宜啊。晚上就住在福井市了。

平和堂

第三天:福井和高岡

本來天氣預報說上午要下雨,但實際上早上只是天陰而已。吃過早飯就向福井城遺址進發。福井城遺址在火車站附近的福井市中心,現在是福井縣廳所在地。遺址還保留了石垣、內護城河(堀)、山里口御門和天守臺。城內的其他建築物蕩然無存,外部更大範圍的壕溝也被填平了。天守臺可以登上參觀,從上面可以一覽護城河與西邊公園。

福井城

之後繼續前去福井火車站,乘坐越前鐵道前往「三國」。途中看到了還未建成的北陸新幹線金澤至敦賀段,高架橋正在施工,預計2022年底通車。大約五十分鐘後到了三國,天空終於下起了雨。三國是一個日本海邊的小鎮,位於九頭龍川的入海口,曾經是江戶時代「北前船きたまへぶね」的港口。小鎮不大,但是有個大正時代的銀行,是本地經營北前船的富商森田家修建的歐洲古典風格建築。銀行免費參觀,建築和裝飾保存得不錯。北前船是日本江戶時代的商船,從大阪出發,經由瀨戶內海,在日本海沿岸貿易。現在日本海沿岸很多地方都有北前船的遺蹟。北前船利用季節性的對馬暖流,每年三月從大阪出發,沿着日本海沿岸北上,五月下旬到北海道,七月下旬洋流改變開始原路返回,十一月回到大阪。在航海技術還不夠發達的時代,沿着日本海的航線比太平洋一側的航線要安全得多。

北前船

小鎮上還有當地豪族岸名家的舊宅與一個小資料館,工作人員極其熱情,讓人應接不暇。在日本參觀景點和博物館我最怕的就是遇到熱情的工作人員,雖然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不從你身上謀求什麼,這一點和埃及、印度觀光地裏「熱情」的工作人員不同。問題是我不會被一眼認出是外國人,但我的日語又沒法做到流暢交流,熱情的工作人員通常會以飛快的語速講解,讓我很尷尬。有時候我會直接假裝自己不懂日語,不過這樣也會有副作用,因爲經常遇到體驗打折扣的差別對待,就像許多餐廳給外國人準備的「簡化版」菜單一樣。歷史資料館內提到的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內容是公元778年渤海國使者張仙壽渡海來使,就在此地三國港登陸。渤海國和日本歷史上一直交好,直到被遼所滅。渤海國和日本的關係也是一段十分有趣的歷史,只是渤海國沿海部分現在基本都在俄羅斯濱海邊疆區內,沒有怎麼考古發掘,因此還有許多歷史疑雲有待揭開。

遊覽過三國之後本來計劃去東尋坊看壯觀的海景,據說跟北愛爾蘭的「巨人之路」有些相似,然而天氣不佳,雨越來越大,所以我就直接去了蘆原溫泉火車站,乘坐北陸本線特急列車繼續向東。在來線特急列車只到金澤,再往東因爲新幹線已經修好了,曾經的北陸本線到此爲止。金澤到直江津的北陸本線並沒有消失,而是目前分拆爲三段由地方分別運營。意外發現金澤車站裏面人相當多,沒有任何大疫當前的肅殺氣氛。在金澤迅速吃了午飯,坐上曾經北陸本線分拆出來的石川鐵道(IRいしかわ鉄道)向東前行,經過俱利伽羅,列車直通愛之風富山鐵道(あいの風とやま鉄道),坐到高岡下車了。

高岡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瑞龍寺,在火車站南邊步行十五分鐘的地方。瑞龍寺是一座日本國寶級的寺院,由加賀藩建於三百多年前,現在隸屬於曹洞宗。伽藍的佈局據說是參考了南宋五山之一的徑山寺,佛堂在對稱的中軸線上,四周有迴廊,沒有佛塔,外圍還有巨大的枯山水庭院。

瑞龍寺

接下來回到高岡火車站,坐了幾站路面有軌電車萬葉線,前去高岡城遺址。高岡的有軌電車是日本罕見的超低車廂,緊貼地面,跟德國的很多城市的車相似。高岡城建在一座山丘上,現在遺址所剩不多,只留下了部分石垣。城墻內還有越中國一之宮射水神社,前來參拜者不絕。神社附屬了一個結婚式場,內部裝飾華麗。

射水神社

看完神社走到附近的高岡市立博物館,免費入場參觀,展示以高岡當地歷史爲主,外加一些考古、當地民俗和產業。高岡歷史並不太久,主要是江戶時代加賀藩築城之後纔開始發展的。雖然有越中國府,但是現在只有一些考古遺蹟了。日本爲數不多的平原地帶,除了近畿一帶,開發都比較晚,大多是江戶時代之後。這是因爲日本古代海岸線和現在差別很大,而且河口的沖積平原容易氾濫,需要有較高水平的水利工程纔能將海岸沼澤變爲沃野良田。

加賀藩主前田利長將此地命名爲高岡,號稱是取自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但是鑒於高岡訓讀「たかおか」,我對此說有所保留,或有穿鑿附會之嫌。江戶時代以降,日本從中國和朝鮮半島引進了儒學,尤其是程朱理學,此前中國對日本的文化輸出主要集中在佛教上。江戶時代有不少大名家族都熟讀四書五經,日本武士可不是目不識丁的莽夫,所以纔會有拿詩經來附會地名的做法。飛鳥時代就設立的令制國甚至都被起了漢風的名字,如稱「近江國あふみのくに」爲「江州がうしう」,「伊豫國いよのくに」爲「豫州よしう」,「長門國ながとのくに」爲「長州ちやうしう」。日本地圖真是差點就步朝鮮、越南之後塵,成爲又一個「小中華」了。

從博物館出來,行走不遠到高岡大佛。這個大佛與奈良東大寺大佛、鎌倉大佛並稱日本三大佛。然而高岡大佛歷史上燒毀數次,現有的青銅大佛是昭和早期再鑄的。

高岡大佛

走路返回火車站,途徑了幾乎空無一人的商店街,日本有無數小城鎮都荒涼衰敗至此,念之唏噓不已。高岡車站對面有幾個多啦A夢人物的銅像,因爲這裏是作者藤子不二雄的故鄉。高岡其實還有一個藤子不二雄美術館,但這次並沒有來得及去。

銅鑼衛門

從高岡站繼續搭乘愛之風富山鐵道,二十分鐘後到達富山。天色已黃昏,這次就不逛富山了。不過看到富山有環城有軌電車,所以就坐了一圈算是預覽富山了。

在富山簡單吃了晚飯後,繼續沿着原北陸本線向東。愛之風富山鐵道接續到新潟縣市振站後變成了日本海翡翠線(日本海ひすいライン),一直通到直江津。我在絲魚川就下車了,換上北陸新幹線返回東京。

愛之風富山鐵道

從金澤到直江津的原北陸本線分拆出來的三段鐵路名稱真的是讓人哭笑不得,「IRいしかわ鉄道」、「あいの風とやま鉄道」、「日本海ひすいライン」三者完美體現了日文「混同書寫」的特點,每個詞語的寫法可謂完全任性,沒有正字法可言(關於正字法)。地名「いしかわ」「とやま」本來應該寫作「石川」和「富山」,漢語詞「愛」故意寫成了「あい」、「翡翠」寫成了「ひすい」,當然還不忘拉丁字母「IR」與外來詞「ライン(Line)」。

2020年7月16日更新:經查證,「あいの風」是「あゆの風」的北陸方言,訓讀漢字「東の風」。因此「あいの風とやま鉄道」的「あい」不應寫作漢字「愛」。如果寫漢字,應該用「東」,然而各種(非官方)的中文翻譯都用了「愛」。

關於絲魚川這個地名,由於日文簡化字是「糸魚川」,中文怎麼翻譯有一些爭議。我是支持寫作「絲」的,因爲日文「糸」的正字一直是「絲」,包括了音讀「し」和訓讀「いと」。然而中文維基百科條目是「糸魚川」,類似還有「錦糸町」而不是「錦絲町」。要是盲目遵循字面上的「名從主人」,那麼中文「橫濱」也應該改爲「橫浜」了。

到達絲魚川已經入夜,車站幾乎空無一人,我在這裏換了新幹線回東京。三天旅行完美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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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修改時間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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