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the Void
BYVoid
日本漫游:吉备与关西
本文简化字版由OpenCC转换

忽然间我在日本已经住了两年。这两年间我已经去过了日本全部的四十七个都府道县,却竟然没有发表过一篇日本的游记(除了在Google的这四年)。虽然我在各次旅行中记录了不少草稿,但把这些数据整理成他人可读的文章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我最近开发了BYVTrips,有我个人的行程地图公开了。

此回旅行的时间在2020年2月,彼时日本还未爆发新冠病毒。我的行程从高松开始,沿着濑户内海一直到大阪,然后在京都逗留半日,又穿过纪伊半岛,最后从名古屋返回东京。

BYVTrips

第一天:高松、冈山与吉备国

从羽田机场出发,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后到达高松机场。这不是我第一次来高松机场,尽管我的目标并不是高松,惟日本航空的四国航点票源充足,甚至有点运力过剩,所以用英国航空里程换票很容易。

乘坐机场巴士到高松市中心,不多停留,我直接坐火车经由「本四备赞线」(俗称濑户大桥线),跨濑户内海到达冈山。顾名思义,本四备赞线是连结本州与四国、吉备与赞岐的铁路线。根据公开的年度决算,本四备赞线(加上豫赞线的一部分)是四国旅客铁道仅有的能勉强盈利的铁路线。其他线路全部亏损,依靠补贴存活,或许过不了多少年就关停了。虽然昭和末尾日本分拆私有化了严重亏损的国铁,但是并不能扭转人口下降带来的地方铁路经营困难。日本有大量这样不能盈利的路线,但是还是在依靠补贴努力经营,这可能一方面跟日本企业永续经营的「社会责任感」有关,另一方面是关停线路有重重的政策阻挠。事实上现在日本很多铁路线都是借着自然灾害的「机会」无限期暂停运转,直至关停的事实被承认。

到冈山站后换吉备线,去看了备中国一之宫「吉备津神社」。这个神社的特点是非常长的木制长廊,传说是桃太郎故事里面神社的原型。神社外面有犬养毅的塑像,昭和初期曾任首相。由于他反对陆军在满洲国扩张,在上任不足一年就被暗杀了。他的被害宣告了大正民主的结束与日本军国主义全面掌权的开端。

吉备津神社

吉备津神社是吉备国总镇守,飞鸟时代吉备国分为备前、备中、备后三国,此地成为备中国。备后国一之宫也叫吉备津神社,在福山附近。备前国一之宫「吉备津彦神社」恰好也就在附近,于是我走了三十分钟路过去。两个令制国的一之宫距离这么近还真是不常见。吉备国是一个历史十分悠久的地域,本地势力可以追溯到公元三世纪后的古坟时代。古坟时代的日本列岛出现了筑紫、日向、出云、吉备、大和、尾张、毛野这七个地方势力,我且称之为「倭七国」。这些势力相互杀伐到飞鸟时代,权力慢慢集中于大和王权。倭七国有点像战国七雄和英格兰七国(Heptarchy),都是文化相近的小国,虽然内部矛盾不断,但是面对外敌(虾夷、新罗)则会联合起来。日本信史大致起源于这个时代,此前的「邪马台国」、「狗奴国」则是语焉不详的半神话历史,且记载多来自中国史书。从这些小国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中国史书对蛮夷之地名称的用字与日本本国史书的用字的寓意截然不同(例如「狗奴」与「日向」),与此同时日本人对「虾夷」之蔑视也溢于言表。

倭七国

看完两个神社,天色已晚,只能返回。附近还有奈良时代的备中国分寺,留作以后再来的理由。晚上就住在了冈山车站附近。

第二天:井田、四十七士与神户开港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匆匆吃了点早饭,我就坐火车沿山阳本线到吉永,然后转巴士去旧闲谷学校。虽然号称是本地运营的巴士,但是实际上只是一个七座的小车,车上也只有两三个人,和司机很熟悉的样子,应该都是本地人。如果不是深度游,应该不会有外国游客像我一样来这种地方的。闲谷学校创办于江户时期1670年,号称是「世界最古老的平民学校」。学校讲授儒学,校内设有孔子庙。近代这里被改造成了小学,一直使用到昭和时代成为特别史迹。小学校舍可以参观,里面是一个资料展览馆。

看完闲谷学校,再坐同一辆小巴到赤穗线的伊里站。日本哪怕是乡下的这种小巴士也严格按照时刻表运营,非常可靠。等车的时候去附近散步,发现了一座「井田」纪念碑。根据展板上介绍,这里曾经有过对《春秋谷梁传》里描述的井田制度的实验。这个井田遗址跟闲谷学校都是同一位冈山藩主池田光政建立的,可见其儒学造诣之深。

井田

终于等到了火车,没过几分钟就到了播州赤穗站。赤穗是我此行的重点,来参拜著名的「四十七士」。我最早是看《菊与刀》时了解到的这个故事,后来读张承志的《敬重与惜别》一书时又加深了对它的印象,以及对日本式「忠义」的理解。故事大致是四十七个武士不惜抛妻弃子为他们蒙冤的主公报仇雪恨,情节极其惨烈,结局万分悲壮。在东京我也去过泉岳寺看四十七士的墓葬。每次去泉岳寺都能看到有人专门来义士的墓前参拜上香。四十七士的故事就来自赤穗藩,这次我可以一探究竟。作为四十七士主公的封地,随处可见赤穗人对义士的崇拜。日本人对四十七士的崇敬,堪比中国人对荆轲的仰慕。赤穗的主要看点有三处,分别是花岳寺、大石神社和赤穗城。花岳寺和大石神社里藏有四十七士的遗物和塑像,还有海军之神东乡平八郎对赞美的手迹。赤穗城所剩不多,城内还有天守台可以登高望远。之后我又去了赤穗市立博物馆,此处不仅有四十七士,还介绍了赤穗传统的盐业。

花岳寺

离开赤穗之后,继续向东坐火车到姬路。三年多以前已经去过了姬路城,所以在这里只是换上了还没坐过的山阳电车。半个多小时后到达了就在明石海峡大桥下面的舞子公园站。已经下午四点多,时间所剩不多,我直奔海边观赏大桥壮观的景色。海边有一座洋楼名曰「移情阁」,此处是孙文纪念馆。孙文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在里面停留过,馆内介绍了孙文的生平,尤其是他在日本的经历。洋楼的主人是神户的华侨第一富豪吴锦堂,二楼有几个展厅介绍他的生平经历。吴锦堂在日本发迹后,为孙中山革命不断给予支持,同时还热心日本慈善事业。晚年魂归故里葬在慈溪,可惜他的墓在文革时期损毁严重。

明石海峡大桥

一直看到了博物馆关门才离开,我在海边稍微看了一下暮色,就继续前往神户。海边的夕阳景色真的很美,美得不像真的一样。本来计划去看看阪神淡路地震纪念馆,但到达的时候刚好不到18:00,虽说19:00闭馆,最晚18:00入馆,但是前台工作人员急着下班就以她的时钟已经过了时间为理由拒绝入馆。于是我转向神户市立博物馆,这里21:00才闭馆。这个博物馆有临时展,是「竹中工务店」的建筑展出。竹中工务店历史悠久,创业于四百年前,从建造佛寺起家。展出的历史建筑非常精致,我没法不感叹这才是工匠精神。博物馆一层是神户历史常设展出,从古代到神户开港至今都有涉及,其中外国人旧居留地的街道模型值得一看。

看完已经晚上九点了,在日本观光一般来说很难逛到这个时候,因为大部分地方关门都很早。这个传统在十八世纪之前的访日传教士的笔下就有记载,提到日本人比中国人及其他亚洲人要更早睡早起。虽然现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已经被新的加班文化取代了。走到三宫车站,坐阪神线40分钟,晚上住在尼崎。

第三天:辰野金吾的大阪与平安时代的东寺

尽管前一天起早贪黑,这一天早上我还是很早就起来了。有令人期待的事情会让起床变得很容易了。简单吃了早饭之后就去了尼崎城,这个日本城早已焚毁,新建的天守阁2018年才竣工,可能是日本最「新」的城。随后我去了不远的尼崎信用金库会馆,这里有两个博物馆都可以免费参观。比较独特的一个是「世界贮金箱博物馆」,收藏了世界各地的存钱罐。另一个则是本地艺术家的特别展出,我看了一个剪纸展,展出的艺术家本人对我一个外国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非要送给我他的作品,还要合影。返回阪神尼崎站的途中经过本兴寺,该寺是法华宗本门流(日莲宗一支)的大本山,尽管其貌不扬,没什么人来看,却文化深厚而历史悠久。总是禁不住感叹日本真的是东亚的文化宝库,无论是密度还是深度都十分惊人。这种层次感从日语这个语言的本身都可见一斑。

之后在大阪坐火车绕了一圈看风景,到了大阪中之岛上的国立国际美术馆。这里展出的一般都是现代艺术,我并不喜欢,但因为有「不可能的建筑」特别展,就花钱进去看了看。看完去了不远的大阪公会堂,辰野金吾的代表作,可惜里面各个礼堂都有活动,只能在外面观赏。西边还看了大阪图书馆、役所和日本银行大阪支店旧馆,集合了明治大正时期的精华。可惜这种美学在二战之后戛然而止,随着欧洲帝国时代一起落幕。再之后,全世界都被「现代主义建筑」清洗。

大阪公会堂

继续前行,乘京阪电车来到京都附近中书岛,来参观景点月桂冠大仓。月桂冠是一款日本名酒,博物馆内有酿造技法的介绍。附近还有一个不大的寺院东光山长建寺,属于真言宗醍醐派。寺内有个护摩坛,举行密宗的重要法式。地面上有烧剩的痕迹,好像刚刚还用过。穿过一个商店街,我走到近畿日本铁道的桃山御陵前站,坐车赶往京都东寺,赶在闭门之前进入了东寺。

东寺即便是在各种寺院山头林立的京都,也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是惟一现存的平安京建筑。东寺座落在平安京以罗城门前朱雀大街为中轴线的东侧,与西寺对称。东寺寺内金堂和讲堂内分别供奉药师佛和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东南角落里是五重木塔。从这个布局看出,日本那个时代的寺院布局已经从「以佛塔为核心」过渡到了「以佛殿为核心」了。

东寺

嵯峨天皇把东寺交给日本密教祖师空海,真言宗由此开端。现在东寺还是密教真言宗重要分支东寺真言宗的总本山,与高野山真言宗互为旁系。相比日本信众更加广大的禅宗与净土宗,真言宗更加保守和存古。譬如佛经《大悲咒》前两句:

南无喝啰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钳啰耶。

曹洞宗(禅宗)念法:

なむからたんのーとらやーやー。なむおりやーぼりょきーちーしふらーやー。

Namu karatannō. Torayāyā. Namu oriyā. Boryokīchī. Shifurāyā.

真言宗(密宗)念法:

のうぼう。あらたんのうたらやあや。のうぼありや。ばろきてい。じんばらや。

Nōbō. Aratannō tarayāya. Nōbo ariya. Barokitei. Jinbaraya.

梵语:

Namo ratna trayāya | namo āryĀvalokiteśvarāya

从以上对音可以看出真言宗的念法更多保留了浊音、后高元音这些明显的唐代中古汉语的特征,而曹洞宗的音韵更加偏向宋代以后了。日语的言文不一致、复杂的历史层次这些特点虽然给学习带来困难,但确是令我着迷之处。

以下是我自行翻译:

合十礼敬,三宝!合十礼敬,高贵的观世音(菩萨)!

这句经文虽然短,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同源词。「南无(namo)」的意思是鞠躬、合十,跟现代印度常见的问候语「namaste」同源。「喝啰怛那(ratna)」的意思是珠宝,Ratna还是一个印度女名,我就有朋友叫Ratna。「哆罗夜(trayā)」的意思是三,跟英语的three是同源词。「ratna trayāya」就是「三宝」,指佛、法、僧。「阿唎耶(ārya)」意思是高贵、圣人,跟「雅利安人(Aryan)」是同源词。「(耶)婆卢羯帝烁钳啰(Āvalokiteśvarā)」的意思是观世音。

已近黄昏,在东寺停留时间不够,只能下次再来看宝物馆。离开以后已经五点多,考虑到日本绝大多数景点这个时候已经关门了,我就直接准备去吃晚饭了。

为了坐一些没坐过的线路,我先坐京都随时都很拥挤的公交车到乌丸四条,然后走到这乌丸御池,坐地铁东西线到尽头六地藏,再换上西日本旅客铁道火车到了宇治。晚上就住在了宇治。

第四天:伊贺流忍者与乔赛亚·康德

清晨再次早早起来,本来计划去平等院。我曾经去过平等院,之所以再去是因为之前来的时候错过了凤凰堂,因为当时排队人太多了。后来我在夏威夷看到整个平等院的复制品之后,深感遗憾。不到八点半我就到了平等院门口,不巧的是尽管平等院开门,凤凰堂却九点半才开门。实在不想再等一个小时了,只好再遗憾一次,给以后再来找个理由了。

计划改变之后,我决定立即坐关西本线前往伊贺。关西本线要在加茂换车,继续向东,八编组列车变成了两编组的单人运行列车,可见人口密度下降之急剧。不久就到了伊贺上野,换上伊贺铁道(曾经是近畿日本铁道的一部分),7分钟就到了上野市站。

来伊贺主要目的是看上野城,日本名城之一,在十六世纪之前就建成了,天守阁后被毁并在1935年重建。登上天守阁可以一览四周风景。上野城有极高的石垣,从上面向下看护城河可谓如临深渊。上野城和大阪城石垣高度并列日本第一。

走到上野城北边,发现了「伊贺流忍者博物馆」。其实我对忍者兴趣一般,但还是在这里看了一个忍者表演。表演者使用各种武器道具,投掷飞镖,还算有真本事。之后另一个看点则是忍者的房屋,里面充满了各种机关甚至逃生密道。虽说没有漫画小说里那么神奇,但也是机关精巧。忍者作为日本文化的一个符号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西方极为盛行,跟中国功夫共同代表了神秘的东方武术。我来日本两年这也是第一次接触忍者文化。忍者除了伊贺流,还有甲贺流,以后有机会在去甲贺看看。

伊贺流忍者

离开伊贺,回到关西本线继续前行,一路坐到了桑名市,这里已经是大名古屋的范围了。桑名市我之前也曾经路过,上次去了「名花之里」游乐公园,但是错过了六华苑,所以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六华苑。六华苑是大正时期当地富豪诸户清六的豪宅。作为明治大正时期的富豪私邸的代表,六华苑结合了和式与洋式的建筑组合,建有相互连通的和洋二馆。总体建筑面积很大,正面是洋馆二层楼,后面是和馆以及日式庭院,两者都设计考究。六华苑是「日本近代建筑之父」英国建筑师乔赛亚·康德(Josiah Conder)设计的。康德的大名在日本是如雷贯耳,日本近代最著名的国宾馆「鹿鸣馆」就是他设计的。他还是辰野金吾的老师,因此可以说他是日本洋式建筑设计的奠基人。我在这里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看遍了各个角落。

六华苑

为何日本能如此完好地保存各个历史时代的遗物,就像一张千层饼?我一直在尝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直到太平洋战争前,日本千年以来没有被外敌征服,也没有严重的内乱,社会长期保持了惊人的稳定性。这一切仰仗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无愧称之为海上仙岛。日本的降水和温度十分适合农业,而且丰富的动植物及火山灰让土地长期保持肥力。在农业被引进之前,只有日本、秘鲁、不列颠哥伦比亚等少数区域形成了成规模定居的狩猎采集文明。丰富的渔猎资源让农业甚至并不那么具有优势,以至于日本农耕的渡来人取代狩猎采集的绳纹人非常晚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早在千年之前的宋代,欧阳修就以「土壤沃饶风俗好」概括日本(日本刀歌),彼时日本还是平安时代。取之不尽的木材资源让日本有大量结构复杂、规模庞大的木制建筑。在来日本亲眼看到之前,我甚至都不相信那些纯木构建筑能建起来,更别说屹立千年。相较之下,中国大陆和朝鲜半岛的自然环境与地缘环境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看完六华苑出来继续向东,沿着木曾川的入海口走,途中经过了一个叫「七里渡」的地方,曾经是都江户时期各藩参勤交代行经的东海道上一处要冲。从这里乘船七里(今27公里)可以到达东海道上的热田,故名曰「七里渡」。接着走到了九华公园,曾经的桑名城所在地。桑名城的主体建筑已经不存在了,而护城河还保留了下来,成为公园的一景。

回到桑名火车站,我选择绕行大垣去名古屋,以体验养老铁道。入站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因为我不知道养老铁道并不能刷交通卡进,而需要直接在外面机器上买票。进去以后仍然有卖票的机器,但换站台的时候被阻拦。由于交流不畅,我还是上了车,但是手机上交通卡的状态是没有出站。后来回到东京后发现无法进站,找到工作人员,却说我只能回到关西找近铁来解决卡的问题。

小结

此行到此结束,虽然时间只有不到四天,我却可以借着日本发达便利的铁路横贯山阳与关西,游览风景,赏阅千层饼一样的日本文化。我有数十次这样的漫游之旅,但愿有时间一一写出来。

日本漫游系列文章


上次修改时间 2020-04-14

相关日志